西遊拾記之

  郭筱珊
聖女仙姿
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車終於停了。經過這一段瘋狂而痛苦的旅程,我連鑽出車廂的氣力也沒有;但,我已到了達烏拉山營地了,我要見到珠穆朗瑪峰了,我已經到了這旅程的最高、最吸引、最難能可貴的制高點了,我怎可錯失良機?
無論如何,我一定要去朝聖。
像大病未癒,我在老公摻扶下,一步一步的跨出車外;仍是頭痛欲裂,兼且四野苦寒,又空氣稀薄,我拚力張口呼吸,也是氣若游絲,我們還要走幾百米,更要登上一個十多米的小山丘,才可遠觀聖山;固然,要走上幾百米的路,十多米高的土堆,平時是唾手可得,小事一樁;但,此時、此地、此刻,呼吸不順、頭昏腦脹,確然是舉步維艱;我略作休息,斜倚著滿身泥濘的汽車,然後用盡全力、張口吸氣,再用手仗撑住身軀;我心想:先不急,先定定神,先調好氣息,但,仍是一步也走不動。
我凝神靜氣,舉目四顧,只見營地高處飄動著五色經旛,地面則方圓幾百米,密密麻麻地排放著各式粗陋不齊的帳篷野營,周圍遊客眾多,四野瀰漫著一種雀躍而生動的情緒;而我,斯人獨憔悴,我透不到氣,我走不動了。
但是黃昏已至,暮色四合,如再不走上這小土丘,我這一趟是白來了,我不能見到珠峰了。
這一段路,好像一生那樣長,幸好,我與外子攜手前行,一步一步,很慢、很苦、很陡,路上碎石甚多,老公一直用力扶著我,我也一直緊緊靠著他及拄著行山手仗;寒風凜冽,氣息敗壞,雙膝發軟,每一步都是一個掙扎、一個堅持、一個極限;各式經旛在狂風下猛搖,我也彷如風中殘燭,但我仍一步一步、一步一步的,向著土丘走去。
士丘之頂,天色陰沈,珠峰被層雲籠罩,到了此時,不知是葯力,抑是意志,又或是身體略為適應,老公說我面白如紙、色若死人,但我卻反而像迴光返照,雖不能急動,但仍可沈著的仰視遠方隱沒在濃霧中的珠峰。
是不是很失望?不,一點也不,看珠峰有什麼稀奇?在電視、在書報、在雜誌,名家作品圖像,經藝術剪裁或加工、更為清晰可喜、觸動心靈。而在這達烏拉山口,即使親臨現場,即使天朗氣清,但雪峰委實太過遙遠,眾人在此也只能略窺聖女芳容,絕不似攝影名家藝術結晶之可觀;登高山、賞絕嶺,只是人生一個目標、一個經驗、對己的一個承諾,他日的一種回憶罷了。
皚皚白雪的珠峰、不應我們遠觀芳容,但可能也酬報一下我們這批凡夫俗子吧;我在小山丘站了片刻,只見四邊遊人不斷獵影;但忽然,濃霧稍霽,蒼茫暮色之間,珠峰頂尖的雪角略一露面,真彷如一個冰肌肉骨、超凡入聖、面戴香紗的姹女,被佻皮的金風略掀開了面紗,其雪膚花貌、色若春曉,我雖只驚鴻一瞥,但仍不覺怦然心動,見之忘俗、塵華盡洗,剎那間,忘憂解愁。
如但丁(Dante Alighieri )之邂逅聖潔無匹、芳華絕代、貌比謫仙的貝雅詩(Beatrice)(註一)這一遙望遠觀,虔敬膜拜,足令曲折人生,滄桑歲月,平添春色,見者莫不夢魂縈牽,快意平生。
此時,我仍氣促心翳,周遭凍風時作,彩色經旛漫天亂舞,我强打精神,凝望雪女,目眩神馳,心潮起伏;突然,耳畔傳來一聲: 「我們終於征服珠峰了」,不但聲音聒耳,用詞更是煑鶴焚琴;「征服」?何等幼稚,何等不自量力,何等缺乏敬畏,愛惜大自然的胸襟識見啊!
天生萬物以養人,人無一物以報天;當今之世,地球受傷、蒼生歷苦、業報不斷、本來的伊甸樂園,現已成為一個滿目瘡痍,戰火頻仍,自相殘殺,罪行滔滔的殺戮戰場了。
征服?可以征服嗎?看一眼就叫征服?還有,征服得了嗎?為甚要征服?可以不用這令人不安、欷歔的字眼嗎?地球就是沈淪在口口聲聲要征服大自然的人類之手啊!
我遙望重又被濃霧遮蓋的雪山,耳畔是不絕的笑聲及妄語,我百感交集,望向外子,無言苦笑。
(註一)
但丁·阿利吉耶里(Dante Alighieri 1265年-1321),意大利。其傳誦千古的浪漫愛情乃他與貝雅詩(Beatrice)的相遇。其實他一生之中,總共只見Beatrice两次,第一次,但丁九歲,貝雅詩剛满八歲,二人只是擦肩而過;九年之後,两人再次相遇在翡冷翠(Florence)河畔橋邊,這一見,令詩人連脈搏也為之震動,畢生難忘,至死不渝。 貝雅詩另嫁他人及23歲夭逝,都令但丁悲痛欲絕。

 
<完>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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