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月九日及十六日澳洲太極及藝文協會在卓士活舉辦了一個「萬一鵬教授山水畫教學作品展」,展品除萬一鵬的作品外, 亦包括萬一鵬在中大課堂中, 為學生作品加添點染的師生畫,還有其學生的學生的山水畫臨摹作品。
我第一次接觸萬一鵬的畫是在80年代初期, 那時與一班崇基的同學頗稔熟,時常行山聚會, 在一個同學家裹,牆上掛著一幅山水畫, 她說是跟萬一鵬學畫的課堂臨摹作品, 萬一鵬曾作修改潤飾。 這幅畫當時給我一種很特殊的感覺, 這畫其實著墨少, 留白多, 名為《山前山後有人家》, 淺墨純絳, 雖然都是些山石樹木, 小橋農舍等題材, 卻在佈局, 用筆及濃淡枯濕方面, 渲染得宜, 使人看後清靜涼快, 極為耐看。
 |
 |
《山前山後有人家》右下角放大 |
每個人去參觀畫展, 少不免對展畫評首品足, 我也不例外。藝術這一門, 主觀客觀, 巧拙喜厭,人言人殊, 但對我來說, 特別是山水畫, 卻有另一個尺度, 而這個尺度必須追索中國山水畫的本源。 以文學藝術而言,賦獨盛於漢, 跟着的是唐詩, 宋詞, 元曲, 明清小說, 以展藝藝術而論, 書法的發展頂點是魏晉南北朝, 繪畫(特別是山水畫) 是殘唐五代, 陶瓷於宋元, 木器榢私則是在明清。
山水畫在殘唐五代發展得最好有其歷史因素, 當時政治紛亂, 朝代迭替, 士大夫有權在手, 則富貴榮華, 不幸失勢, 可能禍延九族, 他們生活在惶恐而無奈的環境下, 心理反射是希望有一個世外桃源, 可以遁世安穩, 於是山水畫當時的發展路向,便是為著適合他們的需要, 當然追索前身還有山水文學作品, 後來者更有山水盆景, 山水園林等等。
山水畫轉至宋代, 那種尋求遁世安穩的心態, 又轉為要氣勢磅礴, 無他,當時的宮廷要求的是展示「江山如此多嬌」, 當然要氣勢磅礴, 畫家畫的是大幅崇山峻嶺,或是飛瀑激流, 或是洪濤駭浪, 再者是加入豪華的亭臺樓閣在山中。
這一股要求氣勢磅礴的山水畫潮流到外族入主中原才結束, 元朝趙子昂傳世之作《鵲華秋色圖卷》 可為代表, 畫面雖大, 但卻有種清逸澹泊的元素, 到元末出了一位劃時代的畫家- 倪瓚, 倪瓚的畫風完全是清逸澹泊。 先前談過一位校友的《山前山後有人家》作品, 便完全繼承了倪瓚的畫風。 而在這個「萬一鵬教授山水畫教學作品展」中有幾幅作品是同一路風格的。
倪瓚的畫風其實是中國文人山水畫的精萃, 但這種輕描淡寫的畫風卻有另一個核心問題 - 這類畫賣不起錢, 買畫的多是富貴人家, 他們想買的畫係要氣勢磅礴, 擺在中堂, 以示家主雄心壯志, 由那時開始, 畫家們便在氣勢磅礴(客人要求)及清逸澹泊(自己要求)間的縫隙中,尋求一個可以創作的空間, 有明一代, 畫家都衹能左右逢迎, 但都以客人要求為主, 間中在畫中添個點景人物: 漁樵耕讀以示己志, 而且以讀書人最多, 拿著琴的最典雅, 最少是耕田者, 因為這些畫都是自我理想的憧憬(projected self-ideal), 沒有人喜歡返鄉下耕田, 或者加些綴景花卉如梅蘭菊竹四君子以示自己清高, 再者以蓮花代表自己的貞潔, 再再者加上青松白鶴, 代表自己抵得著風霜, 和鬥長命(因為中國畫家越長命他的畫會越值錢), 到董其昌索性來一個南宗北宗學說, 南宗者清逸澹泊, 北宗者氣勢磅礴也, 但在中國山水畫創作理論方面, 也幫不了大忙。
到了清初, 畫壇出了一個巨浪 - 石濤。 他的「一畫說」提出了作畫(特別是山水畫) 的全面性理論, 相對的是 - 前人作畫, 許多是閉門造車, 利用舊畫剪裁, 移印抄襲而成, 石濤提倡的是「搜盡奇峰作草稿」, 這一論說影響很大, 萬一鵬一生遊歷不知多少中國的名山大川, 移民外國後亦無改這個作為山水畫家的基本習慣。
如前所述,繪畫創作是要從氣勢磅礴(客人要求)及清逸澹泊(自己要求)間的縫隙中,尋求突破, 近代許多著名的山水畫家如黃賓虹及李可染也在做, 但他們都多走氣勢磅礴, 適合客人要求的一路, 特別是李可染濃墨山水, 瀑布連天, 看他的畫真是振人心弦, 但與中國傳统的山水畫的精神面貌, 卻又隔了一層。 張大千的潑墨山水又另有一番意境, 在蒼茫的潑墨潑彩中, 在畫邊多加畫一些民居屋舍, 使整幅畫的格調, 又拉回到清逸澹泊中。 另一位在這兩種要求下有突破者是吳冠中, 沒有人將他歸類為山水畫家, 他受學西洋, 他畫的畫應該是風景畫, 但無論是風景畫還是山水畫, 他有許多幅畫山畫水的, 雄邁中而又有婉約, 極具特色,怪不得中大前幾年頒了個榮譽博士學位給他。
回說這個畫展, 有幾幅是萬一鵬的學生的學生的臨摹作品, 我卻覺得很有其特色。 最重要的是我覺察到這幾位作畫者在作畫時的心態; 第一是他們都沒有想象自己是個畫家, 更设有想象自己要當大畫家, 第二是他們沒有想象自己的畫可以賣錢, 更沒有想象自己的畫要賣大錢, 第三是他們的畫祇是很普通的山石樹林, 茅廬荒徑, 絕沒有那些飛瀑激流 (我最討厭是一些作畫者構圖在飛瀑或激流下結廬而居, 嘈吵的環境怎住?),在山中亦無亭臺樓閣(有人說那些是妓院), 亦沒有連夜趕路的山客(趕路何來心靜舒暢?)。人謂相由心生, 畫為心表, 有了這三種「無」, 學習傳統山水畫便能事半功倍。
縱觀他們的畫, 雖然是臨摹畫, 卻是充滿一種新鮮秀逸的感覺, 給人一種輕鬆清靜的滿足感, 尤其是一幅竹林下有人在屋內聽風聲, 真吻合王維詩句「獨坐幽篁裏」的意境。 人人都想畫畫畫得靚, 許多人祗在技巧上下工夫,其實技巧是次要,繪畫藝術, 最重要的是個人性情的陶冶, 我們要把持著,有而為「無」, 「無」 而為有的心境, 開拓著真正傳統文人山水畫藝術的路向。
 |
黃永發校友近年作品 |